岁月之“舂”

时间:2015-05-29 14:00作者:张顺成来源:本站原创

“溜石板沟”之行,我对“舂”肃然起敬!

“溜石板沟”距我支教点十多里。此沟深邃,林木参天,一条少人行走的“毛毛路”在幽静深邃的沟中忽左忽右地徘徊萦绕,别有曲径通幽的意境。一路葱绿缠身,清泉入耳,好鸟伴鸣,可是久行不见人迹。走着走着,无奈的蜘蛛还沿路设网,蒙面抚眼,我和同伴都手持树枝不断挥舞,汗流浃背。仰望,还不见别人介绍的景点“犀牛望月”的倩影。同伴有些着急,说没有人烟的地方小心进得去出不来!我安慰他说,有路必有人烟,有竹园必有人家,有水流不怕迷失方向……

不久便听到羊咩,只见洁白的山羊点缀山涧绿野,反倒是绿荫显得忽隐忽现。一尊巨大的麻石之上端坐着一位老者,童颜鹤发,神情如塑。我们摇晃树枝,希望能引起老人的注意。老人看见从绿荫间冒出来的是人头不是羊头,用惊疑的眼光凝视着我们。

“老人家好啊!”我们终于看到了人,心里甚是安慰。老人起身,看到我们汗涔涔的样子,便用手指了指他刚坐的麻石,让我们喘口气,歇歇汗。顺着老人手指方向望去,一个深有尺余,人工精凿,形如桶状的石窝子赫然入眼。

“老人家,这是做什么用的?”

“这个嘛,过去拿它来脱去稻谷和荞麦壳用的”老人见我们感兴趣,饶有兴趣地介绍说,“我们叫它‘舂窝子’,也叫‘兑窝子’。古时候,这里没有机器,都用人力来“舂”掉粮食壳,现在用不上了,同石磨子一起废弃了——这个东西可不多见,今天你们运气好,看到了一个老‘古董’!”

这的确是个古董!老人把“舂窝子”的“舂”说得很重,这倒是提醒了我,让我想起庄子在《逍遥游》里提到的“舂”。

庄子在《逍遥游》中取“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喻来比“蜩”和“学鸠”这“二虫”的无知和偏见。“二虫”对庞大的“鹏鸟”的行为感到不可理喻,以己之“小为”而度“鹏”之“大为”,压根儿不知道“适百里者”,需要“宿舂粮”的道理——人若到百里之外去,就要在出发前“舂”(加工)好做干粮用的粮食,且要花费一整宿的时间。这道理 “二虫”不知道,今天的我们也难以想象,看来“舂”的操作耗时费力——祖辈生存何等艰辛!

今天的确运气好,我们问道:“这个‘机器’,不,这个‘舂窝子’该咋使呢?”

“独家小户一般不用这‘大家伙’来拾掇粮食,小户人家只需弄个比这个个儿小很多的‘舂窝子’使使就行——把收回来的谷子、荞麦晒干整净放到木柖瓦罐中保存起来,到吃时,取一些放到‘舂窝子’里开始‘舂’。谷子和荞麦外面都有一层硬壳,吃它们之前,要把这层壳去掉,去掉壳的过程,叫做‘舂米’。”老人见我还不理解,进一步解释道,“家用的‘舂窝’制作简单,使用起来也很简单,就是选一个结实的麻石或是一截儿粗壮的实圆木,把它凿孔成‘窝’——捣辣子用的‘辣子窝’你们见过吗?”

我们点头表示见过,老人松了一口气,继续说:“‘舂窝子’与‘辣子窝’形状差不多,然后双手握住棒槌上下反复捣砸放进去的谷子——一次只能放半升谷子,半升谷子需要上下‘捣’上千下,才能把谷壳捣掉。捣得差不多的时候,就用簸箕把谷壳‘簸’掉,剩下的就是米了,就可以煮熟吃了。”

老人很健谈,银白的长须飘来飘去,仿佛是讲经的道人,他侃侃而谈,站而论道,我们如坐春风,洗耳恭听:“捣”或者叫“砸”并不复杂,也谈不上什么复杂工艺,但绝对是个力气活儿。

老人见我们听懂了,更来了兴致,比划着眼前的这座麻石“舂窝子”说道:“这个是集体使用的,舂米时同时可上很多人,一次可捣半斗谷子,舂的舂,簸的簸——在这个‘舂窝子’旁边支起一个木架,木架上放一根长木杠,木杠的一头用绳子绑住一个巨大的木杵,木杵要对着石窝子,木杠的另一头可站两到三人用脚踏动木杠,使木杠前头的木杵抬了起来,然后照着石窝子砸下去,抬起来,再砸下去,就这样重复成千上万次,直到脱去谷皮——为了协调脚力,劲儿往一处使,得有一个人喊捣米的号子。”

“您还记不记得‘捣米号子’?要不来两句听听。”

“喊得不好,你们凑合着听两句!”老人清了清嗓子——

领:嗨——

众:哟——

领:两头不见天啊!

众:踩!

领:前世作了孽啊!

众:踩!

领:蝗虫漫天飞啊!

众:我踩!

领:老鼠遍地跑啊!

众:我踩!

领:地主老财迷啊!

众:我踩!

……

老人中气饱满,节奏强烈的舂米号子在“溜石板沟”谷中回荡。我仿佛穿越了时空,来到刀耕火种的野蛮时代——“或舂或榆,或簸或蹂。”耳边响起《诗经》的歌谣,那热闹的舂米场面!有的“舂”,有的“榆”(更换维护榆木杵),有的“簸”,有的“蹂”。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隔三千里,当使谁告汝!”汉高祖的戚夫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沦落为“舂婢”,悲悲切切地唱起了《舂米歌》——儿子为王,母亲却成了囚徒。整天舂米从早晨一直到日落,常常和死神为伍。母子分离相隔3000里,母亲的冤仇没办法派人告诉你!

“不如死也。”这是唐朝宰相元载之妻成了“舂婢”后的如泣如诉,以功臣自居的元载,就开始贪污腐化,最后落得个自身没官赐死,妻女惩以舂奴的下场。

考古界从两汉及魏晋一些贵族的墓中,挖出许多舂米俑。这些达官贵族,这些地主老财迷,这些满天飞的蝗虫,这些遍地跑的老鼠,无非还想在另一个世界里,仍然能呼婢唤奴,满足自己生活需要。

……

一舂窝子米舂下来,从久远“舂”至眼前,我已汗流浃背,几近虚脱,所幸公正的历史老人让高贵与低贱、富贵与贫穷、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都经受岁月之“舂”,来“捣”来“砸”!

如今,“舂米”被脱粒机、联合收割机等取代,即使在这“溜石板沟”,舂米这种十分原始的农活已不存在,留下这座“兑窝子”,给到“溜石板沟”旅游的人去评说吧——今天去访问“犀牛望月”已不可能了,那就改天吧。

老人还给还告诉我们说,他在此处居住已有八代,姓查,还盛邀我等去他家品尝绿茶。老人挥羊鞭指住处,听得见鸡鸣狗吠,看不见房屋住处。我们穿过一大片竹园,经过数十根合抱粗的古树,攀登百十级布满青苔的石阶,终于来到老人已居住了八代的古宅。

老人的妻子在地里收割油菜籽,其儿女均在城里工作。

老人沏出自制青茶,又端出一罐蜂蜜,每人冲兑了一大杯,顿时香甜四溢,沁入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