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风问茶

时间:2016-10-27 15:52作者:邓玉林来源:文联

清明刚过,朋友捎来一盒新茶,迫不及待地拆开,取杯冲水,一股细细的白雾升腾而起,春天的气息伴着友情在房间里氤氲。茶叶在透明的玻璃杯中辗转摇曳,缓缓浮沉,一曲轻歌曼舞之后,最终安静地攒聚于杯底,身姿舒展,意态从容,棵棵嫩芽如粒米,似雀舌,碧绿紧秀、圆实丰润,清朗明净若光风霁月,又如二八姝丽新扫蛾眉,让人爱怜不已。那茶色泽晶莹,于嫩绿中透着浅黄,恰如这时节的春山一样明净朗润。小心地啜一口,一股清香从喉咙注下,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让人心神俱爽,浑身通泰。

在这美好的春日午后,面对这样一杯上好的绿茶,我忽然想要到它的产地歌风去走走。

歌风位于白河后高山,是县内最偏僻的一隅,不仅远离高速公路,而且不在环县路上,因此少了车水马龙和频繁的打扰,反倒成了一个难得的清静之地。那里山高水清,林木茂密,云笼雾罩,环境清幽,正好成全了茶的生长。

歌风,单听听名字就很美—风过林梢,如咏如歌。《中国茶典》中论茶之美,其中之一就是茶名美,茶名中的一类是地名加上极富想象的比喻,从这一点上讲“歌风春燕”的茶名真是美到了极致。风声如歌、燕尾剪春,多么美好的意境啊!诗词一般。

四月十三日,农历三月初七,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我们一行早上六点半从县城出发。车在霞光中奔驶,心在春风中飞扬;四野繁花迷人眼,两岸春山相送迎,一小时车程后便进入歌风地界。

走进歌风给人的感觉是一个“清”字。清静的是耳朵。喧嚣的市声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清脆的鸟鸣、淙淙的溪唱。早已麻木的耳朵在这一刻被唤醒,享受着春天大自然美妙的乐章。清爽的是眼睛。目之所遇,到处都是嫩绿浅黄,以及隐藏于其中的姹紫嫣红。那绿是新鲜的、明净的,像春天裁给群山的一件新衣。山上的杜鹃花开得正红,田间路边一些不知名的野花也争奇斗艳,油菜花已谢,结出了新鲜的籽荚,只有少数还存着依稀的残黄。山上有不少古树,老树新芽,枝叶漫天,别有一番风韵。山坳里散落着一些人家,那些简洁、朴素的房屋在坚守着最后的乡村。清新的是空气。山风习习,花香隐隐,阵阵草木气息,让我们经常呼吸扬尘和废气的肺终于奢侈了一回。清妙的是心神。面对这明山净水,绿树繁花和虫鸣鸟唱,一切扰攘纷争都已渺远,心事纯净如这春山溪水,清朗澄澈,妙不可言!

走进歌风,走进这样的山水,我为茶庆幸。在这个环境污染日益严重的时代,还有这样一片净土供茶生息是茶的幸事,也是我们的幸事。

“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我们最先去的是水洞溪茶厂,在我的想象中水洞溪一直就是这样一个诗意的幽居。水洞溪的茶曾是歌风茶的代表。“正宗的歌风茶,水洞溪的”!这是以前卖茶人兜售茶叶的口头禅。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曾托同事在那里买过两斤春茶,手工制的,细嫩的叶片上有一层毛乎乎的白霜,如婴儿脸上的绒毛。放在宿舍里,满室都是茶香。适逢二哥要陪二嫂回她的老家苏州,便把茶叶作为礼物送给了她的亲戚。她的叔叔竟惊叹说:“你们那地方产这样的好茶?”要知道苏州是产名茶碧螺春的地方。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觉得歌风的茶不输于任何名茶。

茶厂建在溪旁的田里,田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田基本建设时在溪流迎面的山体上开一大洞使溪流通过,截弯取直造的。我以为这就是水洞溪的名由。茶厂的负责人却告诉我说,水洞溪之名是得于另一个溪边的天然山洞。但我觉得这里已经很好了,溪水清清、草木生香,生产的茶自然差不了。他们的茶取名“白河兰韵”,说是因为这里野生的蓝草特别多。细品给我们泡的茶,于栗香中确实有一股幽幽的蓝馨。

茶厂负责人还领我们去拜访了百年老茶树,那些茶树生长在赵家新屋后的一片豌豆地里,说是新屋,其实是一百多年前的老房子,是历史上的新屋。豌豆已开始结荚,但豆花仍不管不顾,玉白紫红地绽放。地边上有一片花栗树林,树老叶新,一群鸟儿在林中飞来飞去,引喉弄舌,时而一只弹丸一样射向天空,又迅急返回林中,像在春风里冲浪。在那里我们真的邂逅了蓝香,阵阵幽香入鼻,让人关窍开通,神清气爽。那些茶树看起来和普通茶树并没多大区别,因疏于修剪而略高一些,有的一人多高,采摘时需拉下枝条。只是当我用手拨开根部的泥土时,我看到了虬龙盘错的岁月,才确信它的历史。在那里我们遇到了一位八十一岁的老人在地里采茶,皓首银须,精神朗健。问他这茶树有多少年,他不知道,说打记事起这些茶树就在那里。有史料记载:明清时期,歌风曾是贡茶产地。那么这几棵老茶树可曾贡献过力量?

溯溪而上有村名“天堂”,翻过高高的界岭山脉就是湖北。远望,山隐云雾,远树若荠,让人仿佛有到了天边的感觉。

“茶生天堂云雾质,水流洞溪蓝芷香”。心里兀自涌出这样一副对联。

歌风的地名都很美,出了洞溪,我们又到了板桥。据说板桥的地名缘于一棵树,那棵树高大葳蕤,树桠漫天,其中一枝斜伸过沟对岸,往来的人们就攀着枝桠过沟,有人便将树枝上面凿平,成为一座板桥。现在板桥虽然没有了,但那里依然生态良好,植被繁茂,远远望见山上两棵高大的古树还没发芽,赫然挑着几个鸟巢。在那里我们参观了陈玉新的茶园。那里几乎是水的尽头,石上溪水清凉透澈,净得捧起来就能喝。陆羽在《茶经》中论煮茶的用水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这里的茶树真是奢侈,我们平日泡茶都用不上的山水,它们却天天享用。我们乘车走了一段水泥路,又转一段乡村土路,再步行才见到茶园。茶园建在山上的一片梯田里,一坎一坎的梯田,一畦一畦的茶树,修剪整齐,像是写在大山上的诗行,翠绿的茶叶在阳光下泛着润泽的光亮。明朝诗人吴纪嘉在《松萝茶歌》中写道“松萝山中嫩叶有,老僧顾盼心神清”。老先生很有境界,不说饮,光看一看茶叶就能心神清,我此时的感觉和他是一样的。

返回的时候,我听见路边的树林中有响动,细看是两个女子在采野生的茶,问她他们一人一天能采多少鲜叶,回答说四五斤吧。板桥茶厂负责人陈玉新告诉我,山里野生的茶很多,如果全部采摘回来的话,一年可生产一万多斤绿茶。这里还有一条沟叫茶树沟,可见其野生茶树之多。在板桥茶厂,我见到一副对联“泉从石出清宜冽;茶自峰生味更圆”。好!

在歌风春燕茶厂,我见到了最漂亮最干净的茶厂,茶厂建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花园式的小院,仿古的厂房和茶室,小径迂回曲折,楼台亭榭交错,满庭花草树木蓊蓊郁郁;一个曲池上有座小木屋,在那里品茶,春山尽收眼底,春风生自腋下。茶厂负责人黄从高给们介绍了歌风茶的历史、品质,以及采茶制茶的过程,但是没带我们参观制茶工作室,每个工作室门口都有一道洁白的门帘,工作人员进去必须更衣沐浴,且不得与人交谈。外人不得随意参观,以保证茶的清洁本质不被污染。这里生产的茶以其香远、味纯、形美,曾获多个奖项。

在与歌风毗邻的东桥村,我们参观了手工制茶的全过程。新鲜的叶芽被抛在烧红的锅中,制茶者双手以飞快的速度将茶叶抛起翻炒,锅里发出噼里啪啦爆芝麻似的声响,直到去掉茶叶的涩青味,这叫杀青。杀青后将茶叶置于专制的篾笸中徒手捻搓成形;再用炭火焙干或晾干保存。火候的把握、翻炒速度,揉捻程度全凭制茶者经验把握。喝一口这样的茶,我们不仅能体味茶的原汁原味,而且还能品尝到劳动的芬芳和记忆中乡村的味道。这样的茶因蕴藏着人的智慧,凝聚着生命的气息,彰显着人的本质力量,所以才更美。

歌风问茶归来,我要感谢那片青山秀水,让我们在这个污染严重的年代还有那么天然、生态、清香的茶可喝;同时也心存隐忧,茶是来自山野的灵物,如山中的隐士,极为清高,任何肮脏和不洁对茶都是毁灭。但愿它赖以生存的那片土地不被开发,不被污染,让茶继续生长它的山水云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