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心灵 无惧风雨 (上)

时间:2016-12-19 11:25作者:邓玉林来源:县文联
    2016年7月14日,天气炎热,我们一行到仓上镇采访全国“媒体特别关注”孝心少年吴俊。
    吴俊和她的父亲吴德华租住在仓上镇红花村一套单元房里,两室一厅一厕。房间里的红木椅子、茶几、衣柜等家具都是房东的。属于他们的只有自己的衣物、书本、锅碗、几床被子和一台电扇,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台联想电脑。室内地板干干净净,所有器物都摆放整齐、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干净蓬松,连厕所都墙白器洁。在吴俊的房间里靠墙根立着吴德华刚刚完成的一幅大尺寸的“八骏图”十字绣。望着这个简陋却窗明几净、井然有序的居家,这和我来之前的想象大相径庭。一个十三年瘫痪在轮椅上的父亲,一个边照顾父亲边上学的女儿,他们的居所,在我的想象中多少会有一点陈腐霉烂的气息,或是潦倒的迹象,但这个家里没有。敞开窗户,我们呼吸到的是清新自然的空气,嗅到的是阳光的味道。
    我们到时,吴俊正在露天阳台上做早饭,她放下炊具来见我们。这个十八岁的少女有着高挑的身材,着一件干净的T恤,一条短裙,朴素、大方,却又不失青春活力。女孩很阳光,说话时常带着浅浅的笑意,露着好看的虎牙和隐隐的酒涡。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在她脸上却看不到一点苦难的影子。只有当你和她深入交谈时,从她的平和、淡定中,隐约能感觉到她比一般同龄人要成熟一些,才想起她是经历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的。
    为了不影响他们吃早饭,我们让她继续做饭,便先和她父亲吴德华聊了起来。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四十多岁的男人理着寸头,穿着干净的短袖衬衫,他有着一张英俊的面孔,脸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一毫的病容或愁眉苦脸,甚至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显得年轻。我是懂点儿养生的,却想不明白是什么使这个男人在饱受病痛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容颜如此光鲜?生命如此饱满?他说起话来,条理清晰,表达流畅,让你忘了他是一个病人。
    早饭很简单,清水煮挂面,一盘炒四季豆。吴俊先给父亲盛好饭,伺候父亲吃过了自己才吃。
按计划我这次重点是要写吴俊,她父亲吴德华只是个绕不过去的2号人物,但在接下来的采访中,我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改变了初衷,甚至想要喧宾夺主。因为我感觉到吴俊之所以能成为全国“媒体特别关注”孝心少年,不仅仅是其天性善良,也不仅仅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也与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身上的某种精神、与他为人处事的态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一)
    2003年对吴德华来说是一段梦魇般的岁月。这一年春节刚过,三十一岁的他通过亲戚朋友的关系在十堰市三箭公司转包了一部分土建项目。怀揣干一番事业的冲动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他从家乡带了近三十名工人到十堰市从事建筑。他在心底盘算着,如果这个工程干得好的话,他差不多就可以在十堰买下一套房子,那样他就可以把妻子一家人接过来一起生活,大舅哥的病也可以到条件好一点的医院医治了。
    吴德华是倒插门女婿。他本是湖北郧西县泥沟人,1993年随父亲到白河县仓上镇马庄村姨奶家走亲戚,结识了姨奶隔壁家的姑娘林叶,林叶是姑娘的小名,大名刘家香。当时林叶才十五岁,按说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吴德华心里对她莫名地产生了一股爱怜之情。这个女孩单纯,温顺,对吴德华言听计从。“林叶”——树林里的叶子,这是多么平常的事物啊!可吴德华觉得这名字亲切、自然,叫起来顺口、动听。甚至因为这个名字,他觉得漫山遍野的树叶都是亲近的、可爱的。那次他在姨奶家逗留了七天,这七天里,两人接触频繁,而林叶对英俊、干练的吴德华也动了春心。这一切被姨奶看在眼里。在姨奶的撮合下,两家订了婚约,单等林叶到了年龄就完婚。吴德华曾跟林叶开玩笑说:“刘家香这名字不好,是要留在家乡嫁不出去的意思。”没想一语成谶,林叶留在了家乡,他倒成了上门女婿。
    1997年吴德华和刘家香结婚。在他们恋爱到结婚期间,刘家香的家庭出了点变故。刘家香的哥哥刘家新谈了个女友,因其母亲极力反对而告吹。刘家新一气之下精神出了问题。时好时坏,好时和正常人差不多,也能上坡干些农活儿,发病时就砸东西、打人,下手没轻没重,遇着什么就拿什么打,首当其冲的是对他母亲。因此吴德华的岳母提出了让他入赘的要求。面对这样一个家庭,吴德华觉得他有责任,也有义务,而且他家里有四兄弟,于是就答应了岳母的请求,于1999年将户口迁到马庄村。那时的吴德华对生活、对未来都充满了信心,他认为通过自己的努力一定可以改变这个家庭的状况。
    吴德华在十堰的工程干得非常顺利。因为抓得紧,他又亲自参与施工,加上家乡来的工人们都想多挣点儿钱,起早贪黑,本来预计年底完成的工程,七月份就提前完工了。可是这个项目的总体工程还没完成,有一部分可能要拖到第二年,所以三箭公司一时还拿不到钱。公司也只给吴德华付了一点材料费,其余费用要等工程结算后再支付。这是吴德华第一次独自领头干工程,这种情况是他没有预计到的。钱肯定能赚一点,三箭公司是个正规的大公司,不会赖他的账,问题是眼前他拿什么给工人们发工资,三十来个人跟他一起出来,都是有家有室的人,无论怎样都不能让大家辛苦一年空手而归。况且第一次带人出来,如果连工人工资都不能如期发放,那么将来谁还会跟着他干?于是他决定无论如何要想办法保证在年底兑现工人们的工资。
    那时候煤矿开采管理还不规范,看到老家一些上山西、下河南的煤老板迅速富了起来,吴德华也想去试一试运气。他来到山西原平市,经朋友介绍,认识了煤矿监察大队的工作人员吕某,吕某来自农村,家里承包的荒山正好在煤带上,以其父亲的名义办下了手续,正想找人合作采煤。两人当下签定协议,由吕某负责办理各种手续、处理各种外围关系,联系销售;由吴德华负责开采,利润对半分。这对想在短期内解决工人工资的吴德华来说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事。他迅速组织一批工人,购置或租借必要的设备,开始打矿洞采煤。 
                                                (二)
    农历的8月16日,天气晴好,晋北的晨风吹过肌肤却有一丝丝寒凉,这里的秋天来得比陕南要早、要快,说来就来,缺少过渡和铺垫,昨天还是青翠葱郁,精神抖擞的群山,今天一下子就暗黄萎靡了一大截。站在矿区简陋的工棚前,放眼苍穹下静穆苍暗的山峦,以及山坳里人家升腾而起的炊烟,吴德华心里莫名地升起一缕烟一般的惆怅,他想起了家乡年轻的妻子和幼小的女儿。这思念让他怅然,同时也让他心生豪迈,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让妻儿过上好日子,只乞求上苍保佑,早日出煤。
    下午三点,井下传来好消息,有黑色的物质露了出来。采挖了十几天,终于见煤了!吴德华和工人们欣喜若狂,见到了煤,就能见到现钱,见到利润了。
    这一天劳动即将结束时,吴德华下到井里丈量方量,这是未出煤时给工人们计算工资的依据。返回时坐着空斗车升井,快到井口时,斗车突然失去平衡,车头猛然翘起,将他的后背顶到了隧道顶端。原来是因为他缺乏经验,载煤的斗车因为重力原故是不会翘起的,空车时用双脚使劲踩踏也会没事。从来没有接触过煤炭行业的他,对这些基本的常识不了解。
    觉察到异常的吴德华从斗车上侧身翻滚了下来,当时并未感到哪里受伤,只是当他想站起来时,腿却不听使唤,试了几次都无法站起。他又以手辅助,扶着井壁挣扎着使劲站,仍然不行。这时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同时腰椎也开始剧烈地疼痛,汹涌的汗水湿透他的衣服,他的心倏地一下跌入了矿井般的黑暗里。
    工友们连夜将他背下山,送进原平市某骨科医院,医生诊断为脊柱错位性骨折。而且因为当时的挣扎和送医过程中的几番折腾,致使折断的骨头对中枢神经造成二次损伤,所以情况要比一般的骨折复杂、严重得多。主治医生采取打钢板的方式进行治疗,并告诉他,他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听到医生的宣判,吴德华的头脑一片空白,他的意识也好像跟腿一样瞬间失去了知觉。只不过是腰部被轻轻顶了一下,竟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他不相信!不甘心!他一次次尝试着指挥下肢,尝试着坐起来,但腰部以下像被按下了暂停按钮,纹丝不动。
    想到自己要成为一个废人,要在轮椅上度过下半生,他不寒而栗,那一瞬间他触摸到了生命的脆弱和无奈,仿佛看到了死神在向他微笑;同时眼前又交替出现着五岁女儿可爱的小脸、二十五岁的妻子温柔的笑脸,疯疯癫癫的舅哥的憨笑,老家年迈的母亲的牵挂和叮咛……他若死了他们怎么办?那个家怎么办?
    短暂的灰心、绝望、挣扎后,吴德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坚强,他还不能死,上有老,下有小,他还没有死的资格。细细地回想受伤的过程,好像并不十分惨重,同时他的下肢虽不能动,却仍有疼痛的感觉。他觉得给他下肢判死刑的也只是这一家医院,说不定大医院会有办法,自己还年轻,医学上也不是没有出现奇迹的可能,而且随着医疗水平的提高,今天治不了的病到了明天也许就不是问题。这样想一边是安慰自己,一边也是鼓励自己树立信心。
    在原平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后,吴德华又转到十堰市人民医院。专家会诊后,告诉他如果当初不打钢板的话或许还有办法治好,但现在不行了,而且也过了最佳治疗期。吴德华听后沮丧地用拳头捶了一下床沿。悔恨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医生们茫然不知所以。其实吴德华不是在问医生,而是在问自己,问苍天,为什么绊倒自己的总是一根稻草?如果当初懂一点坐斗车的常识,也不至于受伤;如果懂一点医学常识,受伤后静卧不动,不乱挣扎,神经也不至于受伤那么严重;如果受伤后不在小医院打钢板,直接到大医院治疗,也不会是现在的后果。这一切难道都是命运,如果是的话,那么命运只伸了一根小拇指就把这个自信干练的汉子打倒了,并把他对生活所有的美好设计都碾成了粉末。
    医生安慰他说,你还年轻,下肢还有疼痛感,医疗技术水平每年都在提高,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这和吴德华的想法不谋而合,坚持活着,等待机会,等待那一线缥缈的希望之光照临。
                                                   (三)
    冬日的乡村,水寒山瘦,草木枯凋,一派萧瑟,那些曾经葱翠可爱的树叶不是枯萎飘零在地,就是以枯黄的身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吴德华被一辆轮椅推回到那个千疮百孔的家。
    受伤后的吴德华一直大小便失禁。有亲朋好友来探望,他不想让他们靠近,这个一向自尊要强的男人不想见人,不想让人看到他如此狼狈之相。而这只是刚刚开始,更大的艰难和不堪还在后面。
    在妻子这个家里,吴德华无疑是绝对的顶梁柱。刘家香对他十分依赖,现在回到家中的吴德华,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为家里扛起大梁,撑起一片晴空,反而还要拖累家人。面对这种局面,刘家香不知所措,常常暗自哭泣,整个人像丢了魂魄,神思恍惚,机械地做着家务和农活儿。倒是5岁的女儿吴俊,不再出去和小伙伴们玩耍,经常陪伴在爸爸的床前,给爸爸端水拿药。她唯一的游戏就是从外面捡些碎石、树叶、野草摆到父亲床前,说:“爸爸,这是我给你配的药,吃了这些药你就会好起来的!”望着天真无邪的女儿,吴德华悲欣交集,泪溢满眶。他在内心里说:“女儿啊!今后你要吃苦了,爸爸真的再也给不了你什么!”懵懂的吴俊用她稚嫩的小手为父亲擦去泪水,吴德华痛苦的内心在这一刻又略微熨帖了一点。
    2004年春节无滋无味地过去。正月未满,刘家香即随姐姐前往天津打工,这也是她无奈的选择。
    这时他们家已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吴德华在原平采煤功亏一篑,未见一分钱效益。合伙人代付了工人打矿洞的工资外,只给了他一万五千元的设备补偿费。这里外一算他还亏了一万多元。加上他在原平、十堰人民医院的治疗费以及回家找中医治疗的开销,不仅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而且还欠下了一万多元。但这时还不是他们家最悲惨的时候。刘家香的父母身体还健康,尚且还能应付家里和地里的活儿。疯子哥刘家新也还可以搭把手帮吴德华一下。
    别看刘家新疯起来乱摔东西,见人就打,但他从不打吴德华,因为只有吴德华像对待正常人一样对待他,跟他交流,关心他吃穿,领着他干活,而且自吴德华到刘家后一直在给他治疗。即使吴德华受伤后,在医院治疗的期间也没有忘记给他买药。所以每当他拖刀动斧时,只要吴德华说声放下,他就像着了魔咒似的放下。有时他感觉到自己要发病了,就主动让吴德华把他双手绑起来。所以虽说不能指望一个病人去照顾另一个病人,偶尔让搭把手还是可以的。
    不幸的是屋漏偏遭连阴雨,船破又遇顶头风。这年春天,吴德华的岳父在坡上锄地时不小心摔折了腿骨,因治疗不及时,从此卧床不起。这样岳母不仅要承担照顾岳父的任务,还要干大量的家务和农活儿,而疯子舅哥的病因无人关心照顾,发作得更加频繁,整个家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劫难。面对这一切,吴德华只能躺在床上,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他经常盯着天花板呆想,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啊,落得如此下场?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没有能力为别人做一点点儿事情,还要拖累别人。望着天花板上一只爬来爬去的蜘蛛他都自愧不如,这丑陋的虫子还可以捕杀猎物来养活他的妻儿。那只进进出出的黄狗也让他羡慕不已,至少它可以自己出去晒太阳。
    那时吴俊刚上学前班,她每天放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大小便失禁的吴德华倒便盆。因为下身没有知觉,拉没拉,拉了多少吴德华全然不知道。有时便盆重了,吴俊双手端不起,她就将便盆抱在怀里往外掇。农村房屋门槛高,过门槛时一抬腿,大小便就会洒到她身上。有一次吴俊脚下不小心绊了一下,便盆摔出老远,臊臭泼了一地,小吴俊哭过之后,又拿着扫帚、铲子收拾。望着这一切,吴德华心如刀绞,愧疚万分。多么懂事的女儿!本该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龄,却承担了不应该由她这个年龄承担的苦难。对于劫难中的吴德华,女儿是他的慰藉,也是他的心痛!如果说此时的吴德华对生命还有一丝依恋和不舍的话,那就是他的女儿!
    为了不给女儿增添过多的麻烦,吴德华开始少吃饭、少喝水,每天只吃一顿饭,而且吃得很少,主要是吃干辣椒,因为这样可以结便,从而减少排便次数。一个月下来,吴德华瘦得只剩皮包骨了!
    偶然照镜子,望着镜中脱了人形的自己,想着自己对女儿、对这个家庭的拖累,吴德华内心悲凉酸楚。“算了吧!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想,解脱自己、解脱别人!”
    他写了一张纸条让女儿去买药,当时吴俊还认不了几个字,她把纸条递给医生,医生说:“这安眠药千万不能多吃,吃多了会死人的。”吴俊想了想,似乎明白父亲的心思。她把药退了,溜达了一会儿,然后空着手回去,骗父亲说那种药卖完了。
    这以后,父亲再让她买药,即使是感冒、消炎之类的药,她也会小心翼翼地问医生这药是治什么病的,吃了有没有危险。
    面对年幼的女儿如此良苦的用心,吴德华感激、欣慰之余,也深深地自责,面对困难自己怎么连个孩子都不如呢?这样想着绝路就走不下去了。
    既然如此,那么就坚持活着,等待希望!
    他第一个想法就是不能烂在床上。由于长期卧床,吴德华的腰部背部长了褥疮。吴俊每天都会烧好热水,端到父亲床前,小心翼翼地擦拭,然后在父亲的指导下涂抹药膏;天热的时候,她用一个硬纸板给父亲扇风。而吴德华本人也坚持少卧,尽量多坐,有时连睡觉都坐着,慢慢地褥疮好了。
    吴德华也慢慢坚强起来。父女俩相互影响、相互搀扶、相互鼓励着艰难度日,就像寒夜里两盏微弱的灯光,彼此照亮,彼此温暖,才没有被这无边的黑暗似的苦难所吞噬。
    2005年,吴德华打听到北京武警总医院可以通过干细胞移植手术来治疗瘫痪,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决定去北京的大医院找权威专家看一看,究竟自己的腿还有没有恢复的可能。
    夏日的一个夜晚,吴德华叫醒了熟睡中的吴俊,一骨碌爬起来的吴俊到隔壁房间拽起了舅舅。刘家新这几天还好,吴德华跟他说好了让他帮忙把自己推到山下的公路上,他要上北京去碰碰运气。
    从吴德华家到公路有大约三公里的乡村土路,勉强一车宽,平时少有车辆驶过,路上长满了杂草,只有摩托车压过的地方在月光下露出一道白痕。刘家新将轮椅倒过来,像拉车一样拉着吴德华,因路面坑洼不平,加上他的莽撞,几次将轮椅拉翻。好在吴德华早有准备,他用绳子将自己捆在轮椅上,这样才没有被甩出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们才从山上下到平坦的公路。
    山里的夏夜清凉、安静,旷野的风很快吹干了他的汗珠,吴德华的心也渐渐在风中清爽了起来。他心中的希望似这天边的星辰,遥远,微茫,却真实的存在。
    吴德华联系了一辆出租车,一问到冷水火车站要五十元,他就放弃了坐车的念头。这一路出门到处都要用钱,治疗的费用还不知道是多少,所以能省一分就省一分。
    刘家新推着走了一段路程,吴德华就让他回去了。本来就不是正常人,害怕出事。剩下的路是吴俊推着走一程,他自己用手推着车轮走一程。七岁的吴俊双手实在推不动了,就用脑门儿顶着一起用力,就这样,父女俩用了十来个小时,才走了四五十里路来到冷水火车站。
    吴俊帮爸爸买了车票,上火车的时候,她尝试着背爸爸上站台,娇小的身躯却无法承载爸爸的重量,看到这个小女孩的举动,列车员和一些陌生旅客都感动得唏嘘不已,纷纷伸出援助之手,帮助他们顺利上下车。
                                                    (四)
    在北京武警总医院,医生告诉吴德华,像他这种情况通过干细胞移植,如果好的话,三个疗程应该可以恢复80%;如果差的话,第一次治疗只能管住大小便,恢复少部分运动功能。一道流星般的光亮划过吴德华的心里,随即熄灭。他嗫嗫嚅嚅问医生每个疗程得多少钱时,医生和蔼地说,除去对贫困山区的减免,最低每个疗程六万元。六万元!三个疗程就是十八万元,这对吴德华来说真是个天文数字。他十分清楚,这个数字对他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别的选择。
    也有亲朋好友打电话劝他治疗,甚至表示愿意借钱给他,但吴德华都婉言谢绝了。他不敢借,丧失了劳动能力的他心里清楚,万一他哪天走了,不能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给可怜的孩子留下一屁股债。
    离开北京前,吴德华特意带女儿去了一趟天安门。他要让女儿记得,他这个瘫子父亲也曾带她到过这么好、这么幸福的地方,这是多少好脚好手的父亲也没有做到的。在天安门前,小小的吴俊推着父亲在广场上转来转去,过往的人都对这个小女孩投以赞许的目光。共和国的阳光热情地照耀着大地,五星红旗在风中猎猎飘扬。一些游客因为怕晒纷纷戴上了遮阳帽,撑起了遮阳伞。但他们父女俩不怕,对于他们这样经历过大苦大难的人,一点儿日晒真的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吴德华用手机给吴俊留了影,那手机像素不太好,好多年了,还是他以前当包工头时买的。但这不影响吴俊在阳光下灿烂的笑容,望着不知愁苦的女儿,吴德华的心里满是安祥、宁静。这宁静源于他心底的一个决定。一个人,当你不再患得患失、不再犹疑徘徊、不再纠结的时候,你的内心就会坚定而安宁。
    这次北京求医的过程彻底粉碎了吴德华的希望,奇怪的是他不悲伤、不沮丧,反而坚定了想法。
    从北京回来,吴德华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他在静静地等一个人--等在外打工的妻子年底回来。
                                                    (五)
    这一年,刘家香在外并没有挣到多少钱,回来时只给吴俊买了身过年的衣服。即便这样,吴德华也还是鼓励妻子外出,因为他不想看到妻子难受,而且由于一些难以启齿的原因,看不到妻子,他心里反倒安然一些。这一年,刘家香二十七岁。
    春节前吴德华郑重地对妻子说:“你把女儿带走吧!你看她跟我过的什么日子!拜托你了!”妻子点了点头。
    吴德华又说:“你还年轻,重新找个人把这个家撑起来吧。”妻子没有应声,也没拒绝,只是沉默。这已不是吴德华第一次跟她说这样的话了,对于这个问题刘家香真不知怎么办好,让她离婚她也不离,让她找也不找,她唯一的选择就是沉默。
    过完春节,刘家香想带女儿走,没想到一向温顺的女儿却强烈地拒绝了。吴俊对妈妈说:“不管你怎么说,我是不会离开爸爸的,他现在已经这样了,我不可能跟你走,我不能丢下爸爸,要是我也离开他,他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吴德华也劝吴俊跟她妈妈去,怎么都比跟着她好!但吴俊却哭着说“爸爸,我哪都不去,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妻子无奈地望着吴德华,默默地离开。而这一切并没有动摇吴德华内心那个坚定的想法。
    “如果我死了,她们就能脱离苦海了!”他觉得他必须狠下心来结束自己,才能解脱家人。
    麦收时节,乘女儿上学,吴德华让亲戚转告吴俊,说自己去外地治病了,让吴俊不要找他,等治好了自己会回来的。然后他联系了一个外地的司机把自己拉到冷水镇月镇村的公路上。路边有一个通向汉江的便道,是采沙用的,也是江对面湖北人坐船到白河起水上岸的通道。隔着宽阔的江面眺望,对岸就是吴德华的老家,他就是在那个叫泥沟的村子里出生成长并从那里走出的。村子里至今还住着他的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可是如今他却回不去了,不是家人不接纳,是他自己不接受自己这样回去。自从他受伤后,母亲曾多次提出要把他接回家去照顾,每次都被他拒绝了。他想自己离家早,没有在父母面前尽到责任,现在反而要父母服侍,拖累他们,于心不忍。母亲也曾多次到白河来看他,来一回,哭一回;走一程,哭一程。因为不想让母亲担心,每次母亲打电话询问时,吴德华都强打起精神和母亲说话,哪怕是刚刚哭过,他也会马上笑笑地和母亲说话,甚至还开两句玩笑,他要让母亲觉得他还好、还精神。
    隔岸望着家乡熟悉的山水、嗅着空气里熟悉的庄稼成熟的气息,望着清流急湍的汉江,吴德华慢慢地将轮椅从便道上推了下去。他鬼使神差地选择到这里来结束自己,一是想在生前最后看一眼家乡,狐死必首丘啊!他要朝生养他的土地和父母鞠上一躬;二是他知道自己死在这里,老家的父母兄弟一定会知道,那样他的后事就不会给妻子她们家雪上加霜了。
    然而在他推着轮椅前往江中的时候,轮椅却陷到了河滩上,无论怎么用力轮椅就在原地打转,无法向前一步。
    眼看日头偏西,正在吴德华进退两难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一听是吴俊打来的。女儿似乎有什么预感,在电话里哭着说:“爸爸,你在哪里?如果你不回来,我就不上学了,顺着公路去找你,你咋地我咋地,你死我也死。”听到女儿的话,吴德华哽咽了,瞬间失去了自杀的勇气。
    他在电话里告诉吴俊,自己真的在麻虎乡一个草药医生那儿治病,已开好了药,今天晚上就回来。让吴俊听话,不要乱跑。
    听到爸爸的声音,吴俊安静了下来。
    吴德华又联系先前的司机把他送回去。见到爸爸回来,吴俊扑上来哭着说:“爸爸你到哪儿去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你以前看病总是带着我,这次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去,我不跟你一起,哪个招呼你?我真的怕你出事,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虽然不能走,但你在我还有爸爸,你要是不在了,我真的跟电视上那些没有爸爸的孩子一样了。”
    吴德华潸然泪下,内心又羞愧又后悔。羞愧自己一个男子汉还不如一个孩子坚强。自己瘫痪以后,不仅自己痛苦难受,女儿的生活也随着彻底改变,放弃了这个年龄的孩子本该有的游戏和玩耍陪着他,端屎倒尿,擦身子涂药,那么脏那么累的活儿,女儿不仅没有嫌弃、没有抱怨,而且对他如此依恋,经常担心他出什么事。而自己却没有想到如果自己轻生了,以女儿现在的状态,会给她造成什么样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