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家里来了几位多年未见过的亲戚,年纪最大的是一位婆婆,她一双眼睛看起来很是浑浊,眼皮无精打采地向下耷拉着,我很怀疑她是否还可以看得真切。
饭后闲谈,这个婆婆拉着我的手,热切地说:“妮儿都长这么大了,我记得那时候,娃还没门口那棵小柿子树高,现在树高了,人也这么大了。”她的一双手已经皮肤松弛了,布满着岁月赐予的独特纹路,多年的老茧磨得我有点疼,她说的老屋和柿子树,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一瞬间有点接不上话,幸好她依然觉得我如孩童时期一样腼腆不善言辞。
“那时候,你最喜欢婆婆做的布鞋了,有一年你的脚长了冻疮,我呀,赶了几个满星夜给你做一双棉鞋,果然给穿好了。”她说着,目光还看向了我的脚,没等我说话,妈妈给婆婆添了茶,说:“是啊,还多亏了小娘那双棉鞋,鞋底厚实,又棉又软,只是我们没那样的手艺,好多年了娃还念叨那双鞋舒服呢,穿小了都舍不得扔。”
婆婆握着我的手又紧了几分,她很欣慰又很遗憾地说:“可是婆婆老了,做不了了,年轻的那几年,厉害着呢……”
他们聊着一些过去的事,我却开始发呆,妈妈不会不知道,我小时候最讨厌穿布鞋。小的时候在乡下待过一阵子,那时候穿的都是外婆或妈妈做的布鞋,有露水的早晨和下雨天,都会让我的布鞋变得潮湿,我很不喜欢那种感觉。真正开始抗拒布鞋,是我上小学以后,我的虚荣心仿佛被春风吹醒,开始野蛮生长。我不想别人知道我是乡下长大的孩子,从此开始拒绝穿布鞋。和妈妈哭闹过很多次后,我终于每天穿着小皮鞋或运动鞋上学,可那些漂亮的鞋子并不能保护好我的双脚,我的脚长了冻疮。即使一个冬天双脚都疼痒难耐,我也没有再穿棉鞋。直到长大了,明白了一个人的价值并不取决于他的穿什么,可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没有那些绵软舒适的手工布鞋可以穿了。
亲戚离开后,我问妈妈:“你怎么跟婆婆说我喜欢棉鞋呢?在你的印象里我应该很不喜欢啊。”
“那时候你婆婆他们条件不是很好,但是疼你是真的,每逢你生日还有过年的时候总要托人带布鞋和棉鞋给你。都是实心人,你不要的话,人家就要给你别的东西,可那时候,你婆婆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一手针线活儿了。”妈妈说着叹了口气:“早几年咱家条件也不好,但是比起他们还是好些,有时候他们来借点钱,或者收点旧东西走,每次也总是要拿几双布鞋来的。我们表示喜欢布鞋,他们心里也安宁些。那时候人都穷,因为穷,所有更加敏感,我们也要照顾他们的自尊心。而且我和你爸都是过苦日子过来的,那些年啊,收到一双舒适又结实的鞋,真的就是很好的礼物了。”
妈妈说了一些陈年旧事,我的脑海里却像放电影一样切换着那些年的布鞋,黑色的橡胶轮胎底子,白色的棉边,上面是或红或黑的鞋面,偶尔还有一些模样喜庆却俗气的大花鞋面儿。棉鞋要比布鞋更加臃肿、更加笨重。可突然间,我觉得这些布鞋开始变得可爱,开始变得柔软灵巧。那些布鞋所带来的温度,好像顺着时间的纹路,浸润到我们的生命里,那是人与人之间相互疼爱的温度。那些布鞋,成为了那些年,相互疼爱的媒介。
我好像看到昏暗的灯下,一双浑浊的眼睛,认真比着大小,比着花样,用比树皮还要粗糙的双手,一针一线缝制着布鞋,也缝制着互相疼爱的心。
(作者系岚皋县公安局政工室民警 李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