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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中纪事

    作者:刘云 时间:2010-09-09 08:47 来源: 字号: 打印

      我知道我很惦记一个地方。

      从我知道有“神话”这个词之后,我便叫它神话。在大巴山,在平利县,凡是秋坪那片儿的朋友,大多知道这个地方:半天云。

      大巴山有多深,你量不清,你进到它的林子里去,它的树木有多深,巴山就有了多深。深幽的林子,时间在这里似乎是停止的,你不能说一切都在生长,的是,呆久了,正因为它是不生长的,静止,连山岩上悬挂的溪流,连悬停在林梢的云朵,连一只鹰剪影在天空的翅膀,连你自己,久久站立,灵魂出窍,你在另一面山坡前看那风景了,看那人了,那人是一棵树吗,那人其实是你自己!

      半天云,一个坐在云端的地方。

      沿了秋河那长长的河岸,那长长的水花,向东南的山地走去,一路一直是漫坡,一脚平的山路,让你有哼着歌儿野游的惬意。你以为山就这样缓缓地深进去,深到一个你可以想象的中央,开始是有稠密的山里人家的,大多在水边,白墙青瓦,竹木映掩,行人走过,有鸡犬相闻,居家的女人腰间系了围裙,手搭在眉际向行人张望,如果是认得的,便大声地招呼到家歇一气,喝口水嘛!不认得呢,也一直目送着你,从门前过去了,心头必定还思量半天,这是哪家的客呢?渐渐地,人口稀少起来,进秋河二十里,山还在深着,水却窄起来,转过一个小山湾,立马没了人家,却迎面立起一面大坡,象是一开门,与进来的人碰了个满怀的,那就是半天云。果然有云雾在半山间晾着不动,云雾不厚,透明间能看见林木。

      十四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读《红楼梦》,1978年,国家情况好起来,一个标志就是,文化开始复苏,出版了《红楼梦》,一套大约五块钱吧,我母亲省下一个星期的菜钱,到县新华书店排队买回一套。尽管那上面的字我还认不全,我还是很投入地读完了它。背下几句诗词,在班里炫耀,大约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了“神话”这个词。这年夏天,我把半天云叫做神话。

      从上坡的第一步路开始,半天云是贴着你的鼻子的,多少年后知道了“零距离接触”,立马想到了巴山深处的那一面坡。路自然极窄极窄,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些人,用了什么工具,在坚硬的青色的山岩上完全手工地凿出来的一条路,无数的之字,无数的撇捺,每走一步,必须把身子前倾成一个问号,一步一叩问,直问得气喘如牛,直问得头晕目眩,直问得什么思想什么记忆都没有的时候,象电影里的摇升镜头,一大片高山甸子猛不丁地出现在你面前,依然是那么近地,就一下子拉到你眼前,把你吓了一大跳!

      这甸子大约得有四五百亩大了。起初是半人高的青蒿草,路就从蒿海里穿过,然后是连片的玉米地,在玉米地的中央,是几排垛木房。甸子四周,是平缓的、深绵的老林子,呈深黑色,在傍晚纯蓝的天空下,那林子越加地深黑。垛木房的顶子上,飘着淡蓝色的炊烟。一阵欢快的狗叫响起,一群人出来了,哎呀呀地喊叫声一片。

      正是夏天正浓的时候。我第一次到达半天云。那年我十四岁。其时,在读完《红楼梦》后,我读过了《林海雪原》,我喜欢大老林子,喜欢“林海雪原”这个词,喜欢夹皮沟,半天云就象是小小的夹皮沟,只是我到的时候,是夏天,没有深厚的雪原,只有高海拔地区凉浸浸的夏夜的静谧。

      我第一次知道半天云的老主人。其实在山下的李家堡的镇子上,我是多次见过他的。只是我不知道他是谁。到了秋季,你会每隔上十天半月,看到一群十来个打着白洋布绑腿的山里汉子,掮着床板料,到镇上的木材站卖木料。那已经刨制好的床板,是拆散了捆扎成个人字形的,人字形骑在汉子们的两肩上,很地主又很调皮的样子。汉子们在木材站卸下床板,拆开人字,铺开,钉好,一眨眼的功夫,一副真正的床板就成形了。如果你是在高考恢复后上过的大学,不论远近,没说的,你是睡过架子床的,那架子上是铺木质床板的,那床板,没准就是这一批。那时节,山里盛产床板,它们大量地运进城里,运进工厂,或者学校,我在大学睡了四年的木床板,松木的,夜间常常闻得见松脂的清香,我以为我睡的那张,就是我在李家堡的木材站见过的,它最初是人字形的,它来自半天云。

      卖床板的领头人,就是半天云的老主人。我听父亲称呼为他“老周”。似乎是有约定的,父亲应该清楚地知道老周的人马什么时候到达,因为他总是会提前十来分钟,用木材站里那只几乎可以盛半电壶水的大号茶缸子,泡好一缸子浓茶,很准时的,那茶缸子里的老脚片茶叶正好沉底时候,院子外头就猛地响起一声“嗨哟!”,然后是木板们落地的哗拉声,不一刻,老周进屋来了。他一眼就看到屋子中间的方木桌上那只海大的茶缸子,咧着大嘴笑起来,啥也不说,双手捧起来,呼呼拉拉一阵喝得山响了。

      记得一副床板十三至十五块钱。那年月,这可是好价钱。一个汉子是可以掮两副的。也有力气大的,竟掮了三副,父亲喜欢力气大的,总是笑咪咪地望着他,频频地点头,佩服得不得了。一律是现钱结算。结完钱的老周,将票子卷进腰间黄帆布的缠带,便一声不响地带着他的人马,走进镇子西头的东风人民食堂。照例地,一人一大碗烩菜,两个各重四两的杠子馍,烩菜中有大片子的白条子肉,逢中破开的大辣椒,泡得小拇指粗的红苕粉条,油旺旺叫人感谢共产主义的好。老周特殊,外加半斤红苕酒,酒的颜色有些发红,一股子糊锅巴味儿,一个人独喝,没谁敢眼馋!

      通常下半天时,汉子们打道回山。捎带了盐巴、煤油或布料回去。再晚一些,我就会看到老周闷头闷脑地走进木材站旁边我家租住的小院子,丢下一个用棕叶编扎的草包,通常,里面会是几只野味儿,兔子,野鸡,麂子胯儿,或羊腿,不论有人没人在家,说一声:“走了哈!”一闪身就没影了。有时碰上父亲在家,会塞给他一包旱烟叶子,那是父亲用酒呛好了的上等烟叶,市面上是没有的。

      第一次到半天云,也才第一次认真地看清半天云的老主人。结结实实的老周,横看竖看,都是一截一抱粗的松木桩子,身材五短,血气饱满,脸膛红润,只是话不多,通常是你说的再多,他只是哈哈一笑。我看清他的双手,却奇大,十根指头,几乎是一刀齐的,象十支木锉子。那天晚上,半天云是个节日。老周在他的大堂屋里摆了两大桌,招待我的父母,当然还有我,尽管我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但我还是喝了酒。生平第一次。包谷酒。高山返季节萝卜炖野羊胯子,大朵大朵红艳的野羊肉,其味无法形容,多少年后到了秦岭地区工作,也常吃这一口,很贪很贪的吃相,让人笑话过几回,但我独自高兴,不需别人知道。

      那次,我的父母亲为老周家的作了个红媒。

      姑娘是老周的大丫头。是半天云的赤脚医生。那天晚上我病了,上山走热了,晚上吃多了,夜风一吹,到底发起烧来,迷迷糊糊间,有人给我打针,一个满月儿的大脸盘,在我很近的眼前,记得她的呼吸,拂上我的脸,松脂味儿的,山里的林子里的那种不轻易闻到的味儿。多少年后,有时再见着她,就会由然想起那情景,我知道,那晚上,我梦到了《林海雪原》中的白茹,她正在蘑菇老人的小木屋中,嘻嘻哈哈地乱忙着,一炉劈柴火正熊熊,燃得世界停止一切声音。

      半天云是李家堡公社的一个药场。在那片不知多深的林子里,我看到了林下种植的名贵的药材。父亲教我认识了黄连、厚朴、党参、柴胡、七叶一枝花、牛夕,最漂亮的是高山里的百合,挖出来的茎块象玉石,雪白得很不真实。还有党参,叫什么狮子头、菊花心,那天的野羊肉汤里就有,父亲说,小孩子不能多吃,补气,上火,会流鼻血的。果然我就发烧了。初入老林子,气韵太足了。以后在秦岭的老林子,有一种当地特产的野生天麻,劲道十足,我就怀着小心,轻易不敢多吃。当地人笑话说,秦岭天麻男人吃多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多了,男人受不了,男人女人都吃多了,床受不了,人问,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多种一些呢,原来,种多了,地便受不了了!

      半天云的药场,有十来年的历史了。就是说老周也做了十来年的场长了。场员们有十来户,都是某年某月,秋河山里发了一场大水冲了老家的移民户,跟着老周也有十来年了。十来年中,收成一直好,场里每年给公社里上交十来万现金。闲时,木材站给场上安排些指标,间伐那些老林子,解下来木板,做床板,收入很不错。老周拿公社里的工资,很牛的,革委会主任每年都要表扬,说公社里有十个老周,干什么不顺畅哩!

      那几年的李家堡,冬天刚刚登场的时候,总有几天是热闹非凡的。那就是半天云的药材驼子下山。公社动员了所有的机关干部,上到山上,与老周的人马汇合,待饱餐了山上的炖野猪肉、煎得金黄的包谷面饼子后,浩浩荡荡的人马就大包小包地驼了山上烘得焦干的药材包,大呼小叫地下得山来。这样的情景往往一连几天,县上药材公司的解放牌大卡车,等在镇子上收购,在磅秤前一溜人忙得头上直冒蒸气,围着大红围脖的女出纳员,故意把算盘打得噼里叭啦一阵阵乱响,记账的高声回复着斤数、等级,站在一旁的公社革委会主任脸上笑开了花,卸下药材包的老周脸上也笑开了花。这一天,公社是要在大食堂里行犒赏的,每年的这一天,老周会喝得很醉。

      潮烘烘的老林子,土地肥得流油,种什么长什么。除了药材,甸子里的庄稼也是十种九收,损了一成的,是野猪们吃了,豪猪们吃了,野兔子们吃了,黑瞎子们吃了。是半天云的人叫它们吃的。是老周叫它们吃的。我孩子气地问:为什么不打它们呢?老周说,打不得,不该打的就打不得。我不理解老周的道理,反正每每给我家送的野味不是打的吗?是它们自己跑到餐桌上的吗?半天云的老林子,我只呆了两三天,我到底没有读懂它。

      我们从药材林里出来,父亲和老周又爬到甸子边上的一个大山包上,这里建着一座十来丈高的哨棚子,那是守秋的,也是护林的。从地上要爬上去,需要抓着红藤扎的软梯,爬到半空中,风吹得软梯直打晃,人就象在荡秋千。母亲在下面直喊我小心,老周哈哈大笑,说不昨得,不咋得!地面上是半人高的青蒿的海洋,甸子在我视野中一浪一浪涌动,到处回荡着老周刚刚的笑声。

      再见到老周,我已经三十而立,做着县里政府办公室的主任。有一天,办公室来了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说要找县长,我问有什么事吗?能不能给我说呢?老人口气很倔地回我一句:“你要管得了事,就给你说!”老人从背兜里取出一大包脏兮兮的材料,是告状信,看得出来,已经有很多部门批过了,都盖了红红的公章。

      这老人就是老周。

      他没有认出我来。

      事情很简单。老周生活过不下去了。半天云的公社药场早停办了。半天云的场员们又成了庄稼人。在那四五百亩的半天云的甸子里,在青蒿海洋的中央,他们种着玉米、洋芋,十种九收,不收的一成,留给山里老林子的野物们。老周也种着玉米、洋芋。但他终于种不了啦。他就去找公社,现在叫镇上,要求落实政策。落实什么政策呢?养老哇。老周说,当年,你们定的我是半脱产干部啊,是领工资的啊,十几年的四十七块半啊,现在我做不了啦,我需要那个钱啊。

      事情也很复杂。在所有的档案中,查不出老周是什么身份。大家都知道,老周曾经是半天云药场的场长,每年给公社上交十来万现金。但就是没有老周的身份证明。他只能是一个农民。一个曾经给人民公社种过药材的农民。大名周长恩。

      我父母亲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给老周的大丫头做了媒。男家是李家堡木材站的会计,高高的个子,也姓刘,是个复员军人。这个人曾经是小小的我崇拜过的偶像,军人嘛,走路刚刚劲劲的,一直爽直得很,但我一直弄不明白,他和周家大丫头结婚第三年就闹翻了。我在处理老周的案件时,调查过他家里的情况,儿女都在乡下种地,分家另过着,只有大丫头和老周他们一起过,她长年住在市上的精神病院里,一时清楚,一时糊涂,老周的小外甥已经上镇上的初中了,寄学,每周回一趟半天云,取粮取菜。父亲说,你能帮就帮一下老周吧,人老了,很可怜哩!

      事情不好弄。好在老周是当过县上劳模的,只好给他补了一份劳模困难生活补助。钱不多。四十来块钱。尽尽心而已。

      半天云,深深的老林子,静静地在我越来越清楚的记忆中,很烦,很忧伤,经常莫名其妙地就可以闻见青蒿那特殊的药味十足的呛人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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