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中的巴山之行,还在继续。
早间离别平利县时,细雨已稍止。公路上但见群山历经了几日沐洗,格外有些苍翠。渐向北行,经汉阴,不多时即已进入石泉县境。
一路上,都在暗忖着“石泉”二字得名的来历,闭目恍见汩汩清泉流于石上的唯美景象。而待一睁眼时,道边骤现“石泉十美”的巨幅宣传标牌,一个崇美尚美的秦巴水乡就此映入眼帘,惹人不禁贪看连连。
按行程,搭一辆破旧的中巴,开始了向山麓纵深处的颠簸之旅。因山路改建,路面上有碎石无数,渐行渐窄的盘山环道起伏不定,数小时摇荡于车厢中极易昏沉。于是半在梦寐、半还在惦念那石间的流泉时,陡然山势已大有不同。那时,途经的喜河镇已远远甩在身后,再转过数十个弯道,几乎就一下来到山巅般,四周顿现崇山峻岭的恢宏气象!环望之下,群峰鳞次耸峙,浩莽巍峨之态,令人也刹时一扫疲乏,骤感振奋。
如此,每向深麓挺进,都更如进入了一个绝美的风水宝地,在众山环拥的深壑幽谷间,果然就秘藏了一个千年古镇——熨斗镇。“熨斗”之名,本即耐人寻味,其所居之处恰在深山之腹底,地貌更其殊异。人迹荒凉之所上乍见的繁华,都在此古镇与新街,因与外界浑然隔绝,此镇自成一片天地。
傍晚才至,天际已淡淡有了斜阳。匆匆,就去寻那古镇当年古道上的商帮驿所,而今日古迹已难觅,戏楼尚在,仿建自明清建筑的老屋多似因迎合当代旅游开发,而重新修葺的整容后的面孔。好在不长的一条老街上,尚可看到往昔依山建镇的盘绕之形和爬坡之势,依稀可辨点滴古风。
天将近晚,驻足良久于许多老宅前,竟因了那房檐上的片片瓦饰。昔日瓦匠以精心之配搭巧构,将诸般祥瑞之寓意以瓦片来实现,镇宅安宅的同时,也点缀美化了贫瘠的山乡。当夕光渐泯于瓦缝之时,犹如时光的倏然而逝,让人难禁错愕。
晚间再来集镇时,只听闻四处山间尽是虫类的嗡鸣。仰望夜空,似天幕并不高远,群星闪烁,格外莹亮。山中清冽的空气使一切都变得异常明净,人也似被沐浴一新,所有毛孔都在奋力翕张。
来石泉的第一日,竟在无知无觉中匆匆流走。
二日早起,却只因了嘈嘈的市井之音。原来正逢当日有早集,农人挑菜担肉,于熨斗新街上沿路设摊,赶集者芸芸而至,络绎不绝。漫步于如此既十分忙碌又极其悠闲的人丛中,顿时体味了“集镇”的真实含义。农业时代特有的商品贸易方式,在一个远离县城的僻寂山乡里,仍有着生动的遗存。
因山地阻隔,山道崎岖,世事变迁疏落了深山中的熨斗,也同时护庇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熨斗。自然在此与人类互生共荣,即使距离镇中心区域不远处,未受过度人为开发的山体间,依然珍存了自然的杰作,这完全是此行的一个意外收获。燕翔洞,在当地青年的回忆中,曾是他们儿时的探秘之所,幽漆诡异的山洞里,无数谜状的暗径将他们带向玄幻的魔界。如今,不必再自备手电筒了,喀斯特地貌上因造化之功而生成的溶洞间,全已密布了七彩斑斓的灯光,姿态万千的钟乳石早被妆饰得瑰艳异常。
自入洞的一刻开始,啧叹就从未停止,如此独行于一片鬼斧神工的奇谲之境,慌慌用手机随手拍摄下的每一帧照片,似乎无疑都又是一幅抽象派的名画。各色光晕中,经亿万年溶蚀成形的岩壁之间,正有大大超乎人类想象力的无尽奥妙孕育其上,且山石还在异变出更多的造型。一时痴迷,钻越了许多镂空的秘穴,仿若在探究深邃险恶的未知世界,却时而就倏然一惊!竟然是,洞顶之上间或滴漏的水珠正一线直注入脖梗,后脊刹那间一派幽凉。抬头看时,在高处一些凹槽里,隐隐趴伏了成百只黢黑小巧的大足鼠耳蝠,麇集成一团。偶有十数只受惊般蓦地飞旋于洞内,都如同带翼的幽灵一样,倍添着溶洞间的神异气氛。
在燕翔洞里有惊无险地幽闭了将近一个小时,待出洞时,竟有了重见天日之感。也恰巧,天象也正由阴转晴,几日来的阴雨不绝豁然变为艳阳朗照,阳光一时间分外灼目。沿山侧栈道继续深入,不多时,一架庞然山体又拦阻了视线,峻岭之下一大片开阔之地,又一众山裹簇的秘境出现了。
长岭村,这一据说历史相当久远的原始村落,于嵯峨的大山间深藏而不露,自有着世外桃源的孤僻与散逸,却也别有着俗世人难享的自足和安静。而进村,需要过河,近日因雨而河水多次暴涨,冲垮了河中原有的简易木桥,山民出村都需背篓涉水而过。
于是,脱鞋下河,在没膝深的湍流中缓缓趟水,只为一睹老村的真颜。那里,河滩不远处,农家水田中正上演水牛翻犁的一幕。晌午的酷日下,农人挥汗执鞭,吆喝着一串串暗语,犁铧在牛背后狠狠破土,激起泥花四溅。这样一种在农耕时代日常习见的场景,如今随工业化、商业化的渐次发展,已迅速退出社会生活。长岭村的闭塞与落后,使其生活形态故步于原始,但也同时,全然保留了另一份质朴的乡韵。
当日正值本地的一项集体农事活动,平日里空旷无人的山村,一下子火热起来。炽阳虽滚滚,但下垄插秧、上坡放歌,仿佛才能唤回那似曾模糊的乡恋,也重温那无从弃落的乡愁。半日里,在土房前,在石垄边,无论远客或近邻,都被当地人劳作之艰辛与心地之憨朴所感染着,忘记了流光易逝。
天近傍晚,也被一众乡邻热情相邀,近百人热闹挤在一户人家的露天土院前,八九大桌的乡间盛筵已经开席。一些传统的乡间民俗,如“庖汤会”等,现今当地仍在沿袭,此番正有幸偶遇了与“庖汤会”一样的年节般的喜庆聚餐,尤其倍感乡情浓浓。一张张陌生而淳良的笑脸,团绕着木桌前的鲜蔬美肴,几盅农家自酿的醇烈的竹筒米酒下肚,已觉腹间火辣,颊面晕红。
稍稍进食,就突见天象大变,山风乍起,阴云忽而卷土复来,在空中越聚越厚。酒至半酣的人们,热络相庆,几乎罔顾了将至的暴雨,只任身前高大竹枝在风中尽兴狂舞。天幕顷刻已灰黑到吓人,股股浓霾涌动着,一如末日即将降临,人群那时终于大声惊呼着,纷纷欢叫着溃逃进了宽敞的土房。只一瞬,迅疾的大雨就暴泄而至,杯盘狼籍一片,满院立刻变了水泽。山摇地动,怒雨嘶啸,那时酒劲也正好窜上头顶,晕眩中尚还听到房瓦乱颤,不知从几时起,鸟蛋大小的冰雹已倾盆而至多时了!当微酣渐消,疯狂了足足三四十分钟的山雨也渐小了,迷蒙中尾随着执伞的人群,一路狼狈着匆匆出山,麻木的脚底早早湿透。
无疑,富水河此夜又要涨大水了。未及多想,已搭上了夜行的末班中巴,在墨黑得只有一线车灯的险恶的山路间,蒙头睡到了古镇后柳。整夜,梦很沉,但惊魂的一刻几度入梦。
后柳其实是建在古镇镇址上的几道新街。第三日,起身后仍如徘徊在前日的梦境中。粗粗看过水乡后柳的地貌,概略了解了昔日此地作为汉江边上重要水运码头的历史,就梦游般飞身跃上一辆载客的摩托,在逶迤山道上狂飙起来。
虽非晴好,但多云亦是丽日。一路迎风上坡,晓风吹舞乱发,在连环的弯道上飙车,其刺激非比一般。而山道边,成片倒伏的玉米杆,都是前一天大雨肆虐的结果,自然之奇妙与自然之危害,往往相伴而生,令人捉摸不定。
在空荡的乡镇公路上,约二十分钟急驶,高速切换的山光水色,通通展现着无假修饰的天然风貌。车停之处,到站中坝峡谷,已然到达了河之上游。此前,在第一日赴熨斗镇中途,已在车中沿路隔窗瞥见汉江小三峡的秀丽风光。沿路一带,汉江自两壁山体间穿膛而过的独特的峡谷景观,在一汪莹莹碧水的映衬下,尤显清奇……
正默想间,双足已踏入中坝峡谷。此时,游人意外得少,山间阒寂,好似一人专享的画廊。刚刚移步,就开始不停换景,立体变幻的厢式长廊间,铺展出一条狭长的水墨画轴,从一起始就有了不俗的风姿。但也许,平日里更多常见的是青绿的河水,而前日的夜雨早将河道涂抹得满目浑黄,浊流为秀气的峡谷平添了几分蛮野之气。散漫地前行,随两壁青山的忽而疏离又或忽而逼仄,河道也时宽时窄,变化不一。有时,平坦处突现高壑,而幽深处却悄悄藏着许多怪石。慢步穿行于峡谷,像是正回溯于一条记忆的长河,那或显豁或隐匿于心间的斑斑光影,都化为目中的一峰、一溪、一桥、一木。
亦真亦幻中,美景也连连。还有时,两侧山体几乎就要亲密相拥,头上仅见一线天光,一缕寒气霎时沁遍周身,如历无常险境。途遇一位在峡谷中小卖部工作的女孩,谈及前日暴雨巨雹来临时的情景,尽管隔了一日,仍是心悸不已。当时幽黯峡谷已酷似鬼蜮,阴森凄蒙,妖风厉吼。简陋的小卖部那时只剩剧烈震颤,寻常之日里蜜意潺潺的灵秀峡谷,一时间剧变作洪荒时代的狰狞绝地,何其令人惊悚难眠!而岂料一夜过后,山更其青,水虽浑却更其澎湃,尤其已在下游出口处形成了比往日更其壮美阔大的瀑布群,如此惊心后的悦目,也只好归功于自然的诡魅。
更令人惊喜处,是在峡谷中也终于释疑了——此行石泉,途中每每期望一睹坚石与灵泉相依相偎的迷人画面,尽管雨后清泉变了浊泉,而汩汩漫溢于石上的野趣,却真心为之动容。一路寻泉,寻石上之泉,寻石畔之泉,寻石隙间挤沓而出的涌泉,寻石脊旁缓步悠悠的流泉……直到此时,或许才算是真正了却了心愿。
为泉而来,掬泉而去,这浪迹在石泉山间的三日,悠哉游哉,险哉趣哉,倒也实在别具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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